像海浪一樣
與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能量
撞擊、交融和匯聚
共同創造出美麗的當代藝術風景
用力量的流動「超越任務」— 梅田宏明「能動者平台」工作坊側記
By 吳孟軒
2020/03/05

「ARTWAVE——台灣國際藝術網絡平台」(以下簡稱ARTWAVE)自成立以來,便以推動台灣藝術的國際鏈結為目標,而亞洲備受矚目的「TPAM表演藝術會in橫濱」(以下簡稱TPAM),則是ARTWAVE的表演藝術平台主要的錨定對象之一。近年來,參與TPAM的專業人士以倍數增加,許多歐美、澳洲的策展人,開始以TPAM作為了解亞洲的接口,這讓有二十餘年歷史、關注當代亞洲與跨文化對話的TPAM,已成長為更具全球性的表演藝術平台。

編舞家作為策展人

為了提升台灣在TPAM的能見度,ARTWAVE於2019年提出了「雙策展人」的策略,由表演藝術平台計畫主持人、身體氣象館館長姚立群,搭配日本策展人恩田晃(Aki Onda),推出包含窮劇場、壞鞋子舞蹈劇場、藝術家林其蔚、王虹凱等四組台灣藝術家的節目,以團體戰的方式參與TPAM當中的「Fringe」(藝穗項目)。一台一日的「雙策展人」模式,不僅是為了增進台灣在國際表演藝術市集的曝光度,也透過彼此的工作過程,累積台日間的交流與合作基礎。

基於「雙策展人」的架構,以及2020年TPAM的「舞蹈」主題,姚立群鎖定了日本編舞家梅田宏明,作為今年的合作對象;除了根基在對梅田的長期觀察,姚立群也注意到,梅田作為一個以獨舞聞名的跨領域創作者,近年來開始專注於建立具有實驗性、合作性的創作方法論,其在探索的方向,與ARTWAVE不謀而合,因此,便向梅田提出合作邀約。對梅田而言,能跟不同的人一起創作,彼此探索編舞與表演方法的可能性,而非只是做一個作品,是這個合作計畫吸引他的主因。梅田更進而提出「能動者平台#1台灣/日本」(Movers' Platform #1 Taiwan and Japan)的構想,希望能藉此創造一個共同實驗、討論與發現身體與創作可能性的機會。

 圖/許鈺盛、朱芳妤攝影

能動者平台計畫首先在台灣進行第一階段的書面徵選,選出了十六名入選者,並於11月底梅田宏明來台進行講座後,隨即在隔天進行第二階段徵選,最後則選出三位能動者:王甯、余宛倫、方駿圍,再與梅田進行一個下午的排練工作坊。之後的兩個月則以線上工作為主,2020年2月,三位能動者將赴日與梅田和日本的能動者們排練,並於TPAM舉辦期間進行演出與國際交流。

「能動者」的組成與策略

由於梅田宏明要找尋的「能動者」,是介於舞者與編舞家之間的人,於是,此次獲選的三位能動者,皆是舞者訓練出身,目前也正處在創作生涯的初期階段。對王甯來說,原本是舞者的她,自2018年開始創作,目前在創作上還在摸索自己的方向,工作型態也時常介於舞者/創作者之間的位置,對於兩者的分野與定位,尚存在許多疑問。因此,無論是「能動者」的概念,或是梅田的工作方式,皆令她感到好奇,也是此次會前來徵選的原因。

 圖/許鈺盛、朱芳妤攝影

在排練工作坊的一開始,梅田宏明首先簡介了此次預計要在TPAM創作的作品結構:梅田在創作上一向注重個人獨特性與整體性之間的協調與平衡,他既希望保有每位能動者獨特的身體特色,也想讓作品具有協調感與整體感。因此,梅田預計採用結構即興的方式,以六位台、日能動者的獨舞為骨幹,再適時安排群舞的段落,舞作中將不會出現固定的動作組合,但也不開放全然的即興,而是在設定好的原則與架構下,讓每位能動者開展個人的詮釋。

這樣較具開放性的作品結構,並非完全來自於美學上的偏好,也受到ARTWAVE於2019年參與TPAM的經驗影響;ARTWAVE平台工作小組成員黃雯補充,由於當時帶著四個完整的表演作品赴日,導致工作人員皆需在劇場裡密集工作,因而錯失許多國際交流的機會。此次便希望有所調整,讓計畫參與者們在進行演出工作時,不會過度負擔與費力,因而可以有餘裕在TPAM期間進行更多交流、觀賞演出,並認識其他國家的專業藝術工作者。

用力量流動解放想像

在簡介作品結構後,梅田宏明也向三位能動者介紹「原始—人類—社會」的創作光譜,並說明他對此三個區段的區分與理解1。在此,梅田與駿圍有了一段關於「純動作」與「社會性」的討論:駿圍問到,若以太極或武功為例,即便他不帶任何情緒、中性地執行基本動作,但光是動作本身,就已經具有某種符號性,對觀看者而言,也會帶有「東方」、「亞洲」等社會性的意涵,對他來說,「純動作」與「社會性」並無法如此簡單地切割。梅田表示,自己並不會排斥具有符號性的動作,但重點是能動者是否能從身體質地、意識覺察等角度,重新詮釋此類動作,而非依賴既定的符碼意涵或動作程式。若以太極的動作為例,梅田希望能動者不是只專注在完成動作上,而是運用太極的動力帶動全身,形成一種力量流動的方式。

接著,梅田宏明請三位能動者在實驗電子的音樂中即興四十分鐘,在其中感受身體的慣性,並因此找到突破口與新發現。結束後,梅田以「你們是怎麼嘗試的?」的問題,引導能動者們回溯自己的過程,再接著給了兩個新任務:首先,「想像自己是個活的生物」;梅田補充,並不是要把自己具體化成某種動物,而是讓身體可以產生更多「非人」的動作。第二,梅田希望能動者可以更注重「力量流動」,尤其是在即興時,常會以身體的某個部位作為啟動點或動作原則,然而,他希望能動者不要一直將自己鎖在同個規則裡,反而忽略身體可能被引發的力量與質感。梅田提醒能動者們以「力量流動」去思考動作,而非外在的形狀,同時注重全身的協調性,不要只專注在單一部位的運動。

梅田宏明請三位能動者再次進行即興四十分鐘的練習,結束後同樣進行回溯與討論。此次,梅田針對「活的生物」,有了更細緻的補充:梅田在白紙上畫了一隻章魚,並解釋:「章魚有三個心臟、九個腦、每一個都有自己的思維。所以你也可以想像你的心臟在手臂,有三顆腦在脊椎……」,對他來說,「想像自己是個活的生物」不是為了模仿或再現某種怪奇的物種,而是不要被「手臂」、「腿」等表面的字義綁架,也不要用平常習慣的方式使用這些身體部位,嘗試去用身體建立對「非人」、「拼裝生物」的想像。

 圖/許鈺盛、朱芳妤攝影

創造驚喜的技藝

再來,梅田宏明更仔細地分析「力量流動」的層次:梅田認為,在即興時,能動者「給自己的任務」要清晰,但不要「太外顯」,觀眾若看到鮮明、單一的運動邏輯,不僅想像力會被限縮,在表演上也無法給予驚喜感。因此,雖然即興需從任務開始,但最後應「超越任務」:梅田再度在白紙上畫下如樂譜般的示意圖,向能動者們解釋,若一次給觀眾很多、但幅度很小的改變,觀眾並不會意識到有任何變化,因此,能動者可以「超越任務」的方法,包含有意識地去改變動作的量體,造成空間上的對比,或是覺察觀眾會如何意識到時間,以此安排動作的節奏與韻律,給予觀眾緊張感與感官變化。

對梅田宏明來說,能「超越任務」的前提,在於「意識的連貫性」。梅田補充,力量流動並不意味著要做很大的動作,或是全身都要動,而是在動的同時,持續關照到身體的每一個部分,而不會發生斷片。梅田以剛才的即興為例,指出能動者們現在仍會發生身體先動、但意識還沒跟上的狀況,需要再練習讓意識與身體能同時發生,每一刻都清楚自己的身體是怎麼動的,以及每個身體部位在空間中的位置,和自己如何存在於此時此刻。對梅田來說,當意識能夠連貫並敏銳至每個細微之處,具有銳利度與整體性的表演才會浮現。

在平等中共同創作

在排練工作坊過程中,會發現梅田宏明偏好引導式的工作方式,不僅鮮少聽到他對動作的好惡與評價,他也會讓能動者先以自己的方式發展,再根據每個人的狀況給予回饋。當然,梅田的意見仍是具決定性的,但實驗、回溯、討論、釐清,是他與能動者們工作的固定迴圈,能動者們與梅田彼此之間意見的相互拋接,是整個過程能夠順利進行的關鍵。此種在工作中的對等性,也反應在對創作光譜的討論:梅田表示,雖然他希望作品可以位於人的原始感官與社會性的詮釋之間,然而,能動者的個人特質,勢必會讓作品定位產生位移,只要這個位移是雙方工作後的結果,他也就欣然接受作品最後座落的位置。

宛倫便表示,在舞者的工作經驗中,時常要符合某種美學的框架,或是要變身為某種特定的樣貌,然而,表演也是種創作,表演者是具有主體性的,且應是很有機地去發展出自己的東西。於是,表演者與創作者如何在相互提議、討論、釐清、甚至辯論的過程中,共同完成創作,是她目前關心的方向,而梅田宏明對「能動者」的概念、具有平等性的工作方法,以及過程中的實驗性與開放性,是她在這次排練工作坊中最主要的收穫。

 圖/許鈺盛、朱芳妤攝影
 圖/許鈺盛、朱芳妤攝影

 

註1:詳細內容請見〈近未來的亞洲編舞共創實驗——梅田宏明講座側記〉